今日是寅辰之日,古以辰属龙寅属虎,所以必定会开龙虎榜。
寅时时分,贡院门口突然突然出现了一阵骚动。一队红衣差役护着一个紫袍文官走了出来, 短短的一截路,有黄绸彩亭鼓乐仪仗护送。待乐停之后,紫袍文官才施施然将所谓的龙虎榜正正张挂于衙门口的白墙上。
与此同时, 济南府布政司负责监考的监临官将中举的《提名录》细细誊写在上好洒金栗纸上,派了快马进呈皇帝御览。巡抚衙门外,数十个官差身穿红衣头戴红帽, 接过封存好的报捷贴, 准备在最短的时间内将喜报送至新科举人的家中。
早已等得心焦的人一拥而上。
大家一时间等不得天亮, 就着竹竿上高高挑起的灯笼细细查找着自己的名字。和丰楼上闲闲等候的人虽然派了家仆下去打听, 却是再也坐不住了。不时掀开竹帘子站在栏杆边,个个脸上都是掩饰不住的焦虑。
忽然一个挤掉鞋的中年男子一下子跳得老高,颤抖着声音大喊道:“中了中了,第五十四名, 考了整整四回, 今次终于中了。”
旁观的众人自然投以欣羡的目光。
科举之路犹胜蜀道之难, 常有二十岁的秀才, 四十岁举人,五十岁的进士之说,可以想见这条路的艰险。中了举人之后就代表着在吏部有了授官的资格,虽然比不得两榜进士出身,但可以选授偏远地区的知县或是近京地区的末级官吏,反正从此之后可以说是改换门庭了。
除了明面上的好处,举人在朝廷赋税优免等方面还有一系列照顾,譬如最为明显的就是其名下有二百亩的田地可以免交税赋。所以只要打听到有谁中举,附近的农户就会举家前来投奔。
中式举人还有另外一重身份,就是拥有了前往京城会试的资格。只要举人愿意应试,官府就应出给工具、禀给、脚力。禀给,指的是禀米一类的钱粮支出。脚力则由官府佥派役力,反正有无数种好处就是。
和丰楼的掌柜扎着手在一旁看热闹,忽见一个店里的伙计飞奔而回,兴高采烈地叫道:“住在咱们店里莱州籍的顾秀才和冉秀才中了。其中顾秀才中了第二名,冉秀才中了第二十六名……”
众人顿时一阵哗然,和丰楼的掌柜也高兴得两眼放光。 第二十六名已经是极好的名次,没想到还出了一个亚元。他脑子灵光,忙吩咐下头的人将顾秀才和冉秀才的房间锁起,这可是天上文曲星住过的房间,房价起码再涨上一倍才成。
济南府各家酒楼都以款待过中试举子为荣,和丰楼出了个亚元,掌柜的比中了头彩都高兴。只可惜莱州那位顾秀才因为身体不适,早早就返乡了。好在听说冉秀才还留在本地,马几位友人这两日到千佛山游玩去了。
掌柜不想错过这番盛举,干脆找了一个说话机灵的伙计,一路骑了快马去报喜。
千佛山古称历山,因隋皇依据山形凿窟镌刻佛像多尊,始称千佛山,并新建千佛寺。后来唐皇重新修葺,将千佛寺改称为兴国禅寺,此处遂成为香火胜地。
顾徔和冉、高、涂等人信步观花,又正逢九九重阳庙会,少不得到庙中参拜求缘。
沿盘道西路登山,途中有一唐槐亭,内有古槐一株,相传是唐朝名将秦琼曾拴马如此。顾徔站在亭中,见远处峰峦起伏林木森森,不禁升起一股凌云壮志。心想若是自己他日为阁为相,随意一个坐卧用具多半也会成为千古传说。
这回乡试的几道考题并不算十分难,八十两银子买的考前文集中竟然难得押对了两道小题,也算是物有所值。特别是最后一道策论,顾徔有六分把握会得到优评。他在号舍当中时时思如泉涌,下笔有如神助,自觉生平文采皆凝聚于此。
听说今次的主考官本人就写得一首极好的文章,尤其喜欢文词藻丽的文风。自己这篇策论洋洋洒洒一气呵成,遣词造句直逼历代名家之作。若是估计不错的话,这回的举人之位十拿九稳,且名次还十分靠前才是。
可这份荣光若是不能立时炫耀于众人之间,就犹如锦衣夜行隔靴搔痒,所以试后他极力相邀几位同窗不忙着返乡,鼓吹大家把臂同游济南府的各处名胜。
几个人在镀了金身的弥勒佛前施了香油钱,又临摹了寺前的魏晋碑帖,就三三两两坐在浓密的树荫下分茶清谈。
正逍遥似神仙时,一个仆役模样的人满头大汗,在知客僧的引导下匆匆而来。恰好朝外坐着的顾徔一眼就认出这是和丰楼小伙计的装扮,一颗心霎时提得老高。
当下有什么要紧之事,值得城中之人大费周章地找寻而来?
和丰楼的小伙计瞧见众人,忙走过来打过了千儿陪笑道:“几位老爷到这倒教我好找,这大明湖千佛山我找了个遍呢!”
众人虽然在观山游湖,但大部分的心神还是牵挂在乡试的结果上。陡见这人喜形于色,就知道自己这行人当中必定有人跃了龙门。
好在小伙计不是卖关子的人,笑嘻嘻地道:“今早寅时龙虎榜放出来了,仅莱州籍就中了两人,我们掌柜的赶紧叫我过来报个喜讯。听说冉老爷高中第二十六名,顾老爷考得尤其好,竟然高中第二名亚元。楼里已经准备了上好的席面,请各位老爷赶紧回去赴宴。”
顾徔一听大喜,心想果然不出所料——天地佑我!
紧掐住手心儿才没让自己狂笑出声,轻咳了两声站起来团团作揖,态度无比谦逊道:“十年寒窗终于有所回报,有一个亚元在手我也算对父母有所交代。只是不知头名解元是哪里人士,等会儿回去后还要好生结识一番才是!”
话语刚落,就见众人以一种奇异的眼神望着自己。
顾徔一时间还没有反应过来,继续矜持笑道:“其实从考场下来时我也是浑浑噩噩,根本就记不清写了些什么。此时让我再去考一遍,只怕一个字都写不出来。高、涂二位兄弟千万莫气馁,也许再努力一把就能得中……”
这是什么神来一笔的状况?场中之人面面相觑,连冉秀才都大张着嘴巴不知道说什么才好。
和丰楼的小伙计就抠了一下脑袋,略有些尴尬道:“呃,是住在我们店里年纪轻些的顾老爷,名讳是上顾下衡。那位老爷说话极和气,还跟我打赏过银钱,所以我绝对不会认错。”
他眼里闪过一丝怜悯,嘴里却越发客气有礼,“我们掌柜的还在后悔,说早知道那位顾老爷会高中亚元,就该请他早些给店里留下一幅墨宝才是……”
顾徔头目森然,脑中一片嗡嗡作响。
什么叫此顾老爷非彼顾老爷,这次乡试的亚元不是莱州籍的吗?莱州籍的顾老爷除了自己,还能有谁?那顾衡不过是一个毛头小子,初次下场就高中,这怎么可能?
不管顾徔的脸色在这厢如何,众人面面相觑一眼后,兴高采烈地簇拥着新科冉举人返回和丰楼。
顾徔神色变幻地呆立一阵,猛地咬牙跺脚,难说不是和丰楼的小伙计把名字弄错了,况且说不定自己也中了。但他心底隐隐觉得不可能,因为他出门时他特特地跟清风楼的掌柜打了招呼,说有什么好消息赶紧派人通知他……
和丰楼里张灯结彩,无数张笑脸迎了过来。饶冉举人常自诩自己淡泊名利,此时也激动得满脸红光。就是高秀才涂秀才见了这幅场景,也只得先把心中一点酸气抛开,端起笑脸作出与荣共焉的模样。
挤在角落里的顾徔好容易拿到一张卷得皱皱的誊抄举人名录,从头到尾挨个挨个的看了好几遍,都没有找到自己的名字。他一屁股坐在凳子上,心想就顾衡那种只会躲在书房誊抄《山海经》的顽劣少年,怎么会堂而皇之地中了亚元?
别人鲜花簇锦,自己却名落孙山,高秀才心有不忿却徒呼奈何。
一转眼就看到了失魂落魄的顾徔,眼珠子一转就想拿这人出来戏耍一番,遂高笑道:“顾兄怎么躲在这里,你身为顾亚元的堂兄,怎么也要当此情此景浮一大白才是!” 众人听说顾亚元的兄长在此,立时举杯邀饮。顾徔此时哪有心情,不免沉下脸来烦躁地把袖子一拂,不想就碰巧将靠得最近敬酒之人的酒杯扫落在地上。
敬酒之人顿感颜面扫地,正要上前理论,就被旁人小声劝下。
交头接耳几句之后,那人自以为了然地轻笑道:“兄弟俩同科应考,不想弟弟高中亚元,哥哥却依旧榜上无名,想来心中难过也是自然。既是如此……”
这话本来也没什么,同是天涯伤心人,有什么摩擦彼此一笑也就过去了。却哪里料到顾徔心中本就冒火,这话入得他的耳中就如同嘲弄讥讽。一时再也顾不得其他,拎起拳头就暴捶了出去。
装饰尚算华美的和丰楼顿时响起一片惊叫,碗碟盘盏和着热腾腾的饭香菜香,扣在织有柿柿如意纹的大红地毡上,立时就晕染出一大片洗也洗不去的脏污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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