徐显炀皱起眉头,他一个大男人,怎可能随身多带一根簪子?想来让人家一个亲王拿个草棍绾头发也确实太寒酸,他看看周围,信手从灌木上掐了根细枝,摘下头上网巾,将自己的簪子替换下来递给了诚王。
那是根银鎏金的簪子,头上穿着两颗小指肚大小的猫眼石,算不得多贵重,模样却挺别致,见诚王拿着端详,徐显炀道:“回去后要还我啊,那是蓁蓁给我买的。”
诚王立时两眼放出光来,笑赞道:“我说你何时有恁好的眼光了。”
徐显炀见状就暗叹:我要不说那话,或许还更便于要回来。
诚王摆弄了两下簪子,又朝他问:“徐显炀,你可会梳头?”
“……”唉!
郭塘和李祥还有意代劳,徐显炀摆摆手没让,郭塘伤得手都快抬不起来了,至于李祥,就诚王那个挑剔劲,肯定不愿意叫他近身。
连干爹都没让他伺候过梳头,徐显炀这辈子还是头一回给别人梳头绾发,一边梳一边自我安慰:我这是替皇上家看孩子,也算是忠君了。
直等到徐显炀替诚王把发髻绾好了,李祥才后知后觉地体会出王爷在作个什么,说道:“其实,那边住的都是我自家人,到时我大可以叫她们回避,只管替王爷烧水做饭就是了。”
徐显炀狠狠剜了他一眼责备他不早说,诚王往冻僵的双手上哈着气,随和笑道:“见与不见都是小节,李祥你放心,这趟回去,我少说也要为你夫人讨个三品诰命出来。”
李祥立时眉花眼笑,作揖道:“那小人先谢过王爷了。”
李祥凌晨砸门,确实把李老太太一家人都吓了一跳,徐显炀她们都认得,另两个不认得的官爷,李祥也没替他们介绍,只说都是自己上峰,突遇意外来此借宿歇脚,李老太太和韩氏也是见过阵仗的了,一听就大体明白了情由,当即配合收拾屋子接待。
这家的主人本是李祥的表兄、李老太的侄儿姜大,因这趟李老太与韩氏过来投奔时便带回不少徐显炀赠与的银子,刚一来就给了姜大一百两,这一回徐显炀一见面又给了他一些,姜大自是尽心服侍,对三个陌生男人凌晨砸门还要他们让出正屋也不在意了。
乡下的泥屋土炕连李祥都嫌寒酸,还想叫媳妇好好拾掇一番,诚王却叫他们都免了,连李祥要杀只鸡都免了,只请韩氏给下了一碗热汤面,还是混了高粱面的杂面,扣了个鸡蛋,洒了点葱花,就把一位亲王吃得仪态全无。
等他们三个都喂饱了,天都快亮了,诚王也没独占正屋,让徐显炀与郭塘陪自己宿在同一张火炕上。
斑斑驳驳的窗纸隐然透出天光,火炕烧得温暖,就是床褥泛着些陈旧腐败的气味,徐显炀也疲劳得浑身发酸,却因精神亢奋仍难入睡,看着这样的简陋屋子,闻着这样的气味,就想起了多年之前自己幼小又落魄的年月。
“郭塘?”忽然听见诚王轻声唤道。
郭塘呼吸匀净,没有应声,徐显炀偏过头问:“怎么?”
“我只是看他睡着了没。”诚王静了片刻,“徐显炀,我看上了你媳妇。”
这小子又犯什么毛病?徐显炀强压下心头烦乱:“我知道。”
诚王又静了一阵,方道:“我跟她说了。”
徐显炀窝了一口气在心口,就像噎了一颗核桃,那叫一个难受,真恨不得回身就在他脸上捣上一拳。这会儿也就明白了,蓁蓁那封信上所写的“言行特异”恐怕指的就是这个,他是跑去找蓁蓁告白去了。
他娘的,这人怎能恁没溜儿!惦记上人家媳妇还去跟人家说,就算是他心怀死志,又有哪家圣贤说过心怀死志便可为所欲为?何况他还是个王爷!
就这怂孩子,还口口声声说什么继承皇位!
他生着闷气不出声,诚王却在得寸进尺:“你说,我要是回去了对她说,你为救我死在外边了,她会有心改嫁给我么?要不咱明儿去试试怎样?权当看看她对你有多真心。”
徐显炀“呼”地翻身而起:“你玩够了没有!拿我寻开心怎就有恁好玩?”
诚王又掩着口吃吃闷笑。
郭塘早就已经被吵醒,却僵硬着身子不敢出声,这会儿不由得心想:要是大人忍不住了要跟王爷动手,我是去拉架好、还是装睡好呢?
只听诚王又问:“明儿睡醒了咱就回京么?”
徐显炀重新躺下:“不回京还去哪儿?” “你想想,现下倘若换做你是宁守阳,你会怎么办?”
徐显炀心头一动,先前只觉得眼下的危机过了就该立刻回京,尚未去想过,回京之后又会面对何样局势。
李祥的证词算不得什么铁证,响马盗和三千营里的内奸他们也未拿到活口,手里并没有宁守阳像样的罪证,可是,能否扳倒宁守阳的关键并不在于他们有没有证据,而是如何动摇今上对他的信任啊!
但凡今上也相信了他们的话,相信是宁守阳在捣鬼,宁守阳就是大势已去。这样时候,宁守阳会怎么办?会坐以待毙,还是会拼死一搏,闹个鱼死网破?
答案一点也不难猜。
诚王翻过身来望着他,双眸黑亮:“你明白了吧?咱们明日还不能回京。宁守阳他们毕竟尚未做好公然反叛的准备,只要咱们下落不明,他们疑心咱们都已经死了,死无对证,就还不会铤而走险去动手。可见到咱们平安回去,他们就更可能会狗急跳墙,到时结果如何,还未可知。”
宁守阳背后到底站着哪些人,掌握着哪些势力,他们都还没能摸清,这样时候贸然激起对方以死相拼,说不定就将是一场巨大浩劫,会落个何样结果都未可知。
“可是,”徐显炀犹有疑虑,“这当中最为关键之处,在于皇上的心意。你有把握,皇上见到这次的变故,就一定不会再相信宁守阳?若是宁守阳故技重施,又去恶人先告状呢?”
他们的兄弟之情究竟能有多深厚,能否敌得过外臣的挑拨以及事涉政事的猜忌,只有他们自己最清楚。
诚王眯眼说道:“我透给宁守阳的消息,仅限于我因插手辽东防务激怒了皇兄,还与皇兄吵了一架,才被勒令出京就藩。但那一次我与皇兄说话之时,周遭一个下人都没,宁守阳不会知道,我曾明确撂下一句话给皇兄,说——倘若被宁守阳得知我对他有着威胁,他必会下手杀我。”
徐显炀恍然,有了那样一句话,自然就好保证皇帝一听说诚王出事就想到宁守阳头上去,而宁守阳却不一定能猜得到皇帝这心思。
诚王继续道:“原先我也想着,但凡没见到我死,就触动不了皇兄,说不定事后我与宁守阳各执一词,他还会以为是我有意攀诬宁守阳故意为之。但方才细细一想,才觉得是我太过执拗了。皇兄不会糊涂到那份上的,看这一次他派出三千营赴援的速度就知道,他还是对我甚为牵挂。临到此时,他一定已经为没有信我而悔恨不迭,已经把宁守阳视作罪魁祸首了。好在,宁守阳应当猜不到这一点。有几个外人会相信,天家也有兄弟真情呢?”
徐显炀想到未来走向,心跳都随之加快:“你可要有切实的把握才行,今上一定会如你所料么?万一你判断有误,你一个藩王,我一个近臣,将来被今上得知咱二人故意流落在外不回,再被宁守阳挑拨上几句,后果可是不堪设想。”
这“后果”再好想象不过,宁守阳可说诚王是有意谋反,那些响马盗都是他自己勾结来的,还一边拉拢着皇帝近臣,一边挑拨皇帝与其他朝廷重臣的关系,这帽子扣得太爽快了。到时诚王或许还能死得舒服点,他徐大人就得落个凌迟。
诚王两眼闪亮地端详了他一会儿,似笑非笑地问:“徐显炀,听我说了暂时不能回去,你最担忧的是这事儿,还是你那未过门的好媳妇啊?”
徐显炀张口结舌。想起杨蓁,他确实心如灼烧,他们已经好几天没见面了,昨天也只见到了她的书信,三天后就是他们的婚期,让她听说他生死不明,她该有多忧心,多难过?
若与正事相比,确实说不清他更担忧哪一桩。
诚王嗤然笑道:“我只说咱们不能公然回去,又没说不能派个高手潜回去送信,要是不回去送信,联合皇兄与厂臣暗中谋划对策,不就是将皇兄交给那些居心叵测之徒随意处置了么?等你回去了,皇兄怎么想的你也能确信了,媳妇你也能见着了,不是正好?瞧你急得那样儿,八辈子没娶过媳妇似的!”
徐显炀眨眨眼,没好气地撩了他一眼,翻了个身不去理他:这人!有话一气儿都痛快说明白,你能死是怎地?非得留半句逗人玩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