正文 65|回报平安
乾清宫西梢间里, 乌木直棱窗上的窗纸同样泛了白,更漏滴答, 至元皇帝坐在南炕边沿,将诚王的那条白狐斗篷搭在膝头, 以手轻抚着。
斗篷边缘已然破损, 上面沾了不少泥土,只露着少半边原本的雪白颜色,污渍当中还清晰混着鲜血之色,血迹尚且未干。
脏成这样的物事恐怕还是头一回被送入乾清宫,皇帝却毫无嫌弃,手指轻抚着上面的白狐毛, 良久无言。
何智恒默然侍立于一旁,忽听见皇帝叹息了一声, 说道:“显炀下落不明, 杨姑娘想必与朕一样夜不能寐吧?”
何智恒不期他有此一问, 微怔之后方道:“爷爷关怀, 是蓁蓁与显炀的幸事。”
“幸事?”皇帝颓然苦笑, “显炀已体察到淇瑛将遇险情,却还只身赴援,连一个锦衣卫的下属都未敢调用, 就是怕朕不信他, 怪他为了淇瑛兴师动众?”
他语调怆然,显然并无责备之意,而是满心的自责悔恨。
何智恒喟然劝道:“爷爷且放宽心, 王爷福大命大,显炀功夫又好,说不定他们只是去到何处暂避,晚些时候也便回来了。”
皇帝将那斗篷放到一边,站起身来,在金砖之上缓缓踱步。
三千营的人已然回报,雪地里寻到数十具被马蹄踩得面目全非的尸首,因天黑尚且不好一一查验,只捡回了这件斗篷,可以确认是诚王之物,诚王的专属坐骑也已倒毙,还在一名响马尸首上寻到了徐显炀的绣春刀。 另外,三千营虽未能寻见响马盗踪迹,却从目击的当地村民口中打探得悉,当夜出没在那一带的响马盗人数至少逾百……
这样时候,任谁也难抱得起一点乐观之心。
“朕现今……”皇帝顿了顿,眉心一颤,好不容易忍住没有动容落泪,“倒真盼着他们是联手做戏给我看,是正平安躲在何处,有意引我悔恨,引我担心……智恒!”
他忽然走近,还抓起何智恒的手,“你实话对我说,这是不是显炀与你定好的计策?你是不是确信他们此时平安无事?倘若是,你就来告诉我,我绝不会降罪于你们,以后你们想要如何,咱们大可以好好商量,智恒你告诉我,他们是不是平安无事?!”
何智恒动了动唇,什么也未能说出。诚王是皇上仅存于世的血亲,徐显炀何尝不是他仅有的亲人?
花白的双眉颤了几颤,他终于忍不住老泪纵横。贵人跟前服侍多年,从没这般失仪过,厂公当即跪下来请罪道:“奴婢失仪了,爷爷恕罪。”
皇帝脸色灰败,亲手搀扶起他:“你先回去吧,虽说……显炀那位未婚妻既然曾有胆量在王府查案,可见是个有主心骨的,但当此时候,也要防着她想不开……”
他无声一叹,“纵是显炀回不来,咱也不能再饶上一个人进去啊。”
在外人看来,杨蓁的反应很不正常。
这一夜又连上大半天下来,她没有睡觉,也没有吃饭,多数时候都是默默坐着发呆,这看上去还像是个丈夫失踪、受了打击回不过神的小女子。可是一旦有人去与她说话,她又可以顺畅应答,似乎头脑十分清醒,一点异常都没。
谁都看不明白她是怎么回事,只有杨蓁自己明白。
徐显炀失踪,有可能再也回不来,她自然会担心得食不下咽夜不能寝,可是作为早就对未来做过最坏准备的人,她也不至于被噩耗打击得理智尽失。
一白天里,何智恒过来看望过她,其余时候大多是画屏陪着她,杨蓁也说不清自己怎样待着才能好些,有人来说话,她有点嫌烦,毕竟听不到想听的消息,其它一切都听着烦心,可要是跟前真没了人,只留她自己去胡思乱想,她又心乱得难熬。总之怎样都是难受。
画屏也知道她没心思谈天,并不与她多说话,毕竟可劝她的就那么几句,劝完就没了。杨蓁体会得出她为何要呆在自己房里不走,跟前的刀子剪子都被收起来了,唯恐她突然夺过来抹脖子似的。
对此杨蓁只会觉得荒诞。
一整个白天也没等来什么消息,天就又黑了。这时候,卓志欣来了。
他才刚能自行走动没几天,体恤着他身体虚弱,昨天还没敢将这些变故告诉他,可到了今天何智恒见反正也不好瞒下去了,就还是让他知道了。
“你先去吃点东西,我替你陪她一会儿。”卓志欣站在门口对画屏道。
杨蓁还在内室坐着,画屏望了一眼门外已然全黑的天色,迟疑着小声道:“天都黑了,由你来陪她,她岂不是更不自在?”
卓志欣坦然淡定,面上仍有些近似于笑容的暖意:“我是有几句话要对她说,你先去吧,没事。”
画屏猜想着他或许有何劝解杨蓁的良方,便点头应了,出门而去。
卓志欣进屋掩上了门,转过头,隔着没挂帘子的槅扇见杨蓁还在内室坐着,他脚下有些踯躅,不知是该进去,还是该唤她出来。
还是杨蓁忽然自胡思乱想中回过神,发现是他站在外面,连忙起身迎出来:“卓大哥来了?快请坐。”
卓志欣嗯了一声,随她在椅上落座,神色间很有些局促:“我来……是有些话想对你说。”
杨蓁动了动唇角,露出一个悲苦的浅笑:“我知道,这会儿大伙都还能有些什么话想对我说呢?你且放心,如今连个切实的噩耗都还未听见,我怎可能去做什么糊涂事?”
卓志欣垂着眼帘,右手在圈椅扶手上摩挲,字斟句酌地道:“那……若是真听见了噩耗呢?”
杨蓁凛然一惊,呼地站起:“已有消息了?”
卓志欣忙摆手:“没有没有,我不过……是问问,万一呢?毕竟都一天一夜了,万一真听见了显炀的噩耗,你……可想过,有何打算?”
杨蓁无力地坐回去,一时没来回答。
是啊,一天一夜了,不过是保定以北出的事,人要真没事,哪怕是断了胳膊腿的不便赶路,也一定着人回来报平安了,这么久都没消息,怕真是凶多吉少了,说不定那几十具乱蹄踏过的尸首里就有他,亦或许,是掉进哪处山沟里去,连尸首都寻不着了…… 卓志欣等了一阵,试探道:“蓁蓁……弟妹,你还年轻,日子长着呢,万一显炀真不在了,你也得想开些,将来……总有别的出路。”
他似乎有点颠三倒四,不知所云,不过杨蓁都无心去留意了,一想到徐显炀生还的希望确实已经十分渺茫,她的思绪终有些乱了,喃喃道:“是啊,万一他真不在了,我又该如何打算呢?”
呆呆地望着青花烛台上的灯火,她像是回答卓志欣,也像是自言自语:“前些天他还与我商议,说衙门里有个丧妻的百户,年届四十,性子和善,问我愿不愿意让婶婶改嫁。我自然是愿意的,他挑的人,我也信得过。这样婶婶也便有了着落,无需我再牵挂,如此一来,我还有什么可打算的呢?至于这天下……”
她露出一抹畸形的讽笑,“没了他,这天下还有什么值得我去操心?谁主沉浮,又与我何干?如今我唯一放不下的,就是没能给他留下一个孩子,谁知……我有没有希望给他留下个孩子呢?”
她这模样显然是神志不清,几近崩溃,卓志欣看得心惊,望了门口一眼,不安劝道:“蓁蓁,你……别急,我只是那么一问,又不是说显炀他真回不来,也说不定,他马上就回来了呢。”
杨蓁却根本没有听见,仍在自言自语:“还是没有孩子的好,没有了他,我一人带大孩子,纵使干爹帮我,皇上也帮我,我也必定日夜难熬,所以说,还是没孩子的好,没孩子,我就能放心随他去了,反正又不是头一遭……”
“你说什么呢?怎地有孩子没孩子,还能有的商量,没个准儿的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