后来我才知道锦槐当日是有投帖求访的。
即使没有指明真正的来意,不须多想也能推敲出他所为何来。
巧的是彼时我与苗苗都在宗门深处的书阁中,师兄们以为我们不会有机会与锦槐碰到面,未免引发事端,便也没有另外通知,领着锦槐四处间逛时还特意离得书阁很远;岂料锦槐身为来客却胆大包天,趁师兄们一时不察,循着香气直闯书阁,也才有了后来的事。
都说地坤在潮期若没能得到天乾的陪伴,会很难捱,可即使是我也明白,这种时刻怎么可能随便哪个天乾都好,就拿来给苗苗。何况还是那种心怀不轨的傢伙。我们师门上下一个天乾也没有,只能眼睁睁看着苗苗受苦,儘管尽可能提供了有助于平心静气的丹丸,我们都知道那也许于无济于事。
苗苗将自己关入当初闭关的洞穴中。当初被苗苗震开的石门早已恢復回原位,这个洞穴厚实且深邃,为了让入关者集中思绪,不仅洞里洞外的人听不见彼此的声音,更难以从外打开,眼下是唯一能让他尽快度过潮期的安全所在。
「……我在外面陪你,你别怕。」在苗苗匆匆关紧洞门前,我着急地喊。
这次我来不及为他准备妥贴的行李,只好仓促地将身上的丹瓶、草药、杂物、储物袋都团进外袍里整包塞给他,苗苗见状露出了复杂的笑容。
他从进入潮期后眼尾一直都红彤彤的,宛如抹了一抹硃砂,面对我时总是一副泫然欲泣又难堪的样子,我想安慰他,说这是地坤的生理反应而不是他的,他不需要为此羞耻;也想像往常般摸摸他的头或者擦擦他的眼角,他注意到我抬起手,别开了脸,我只好訥訥地收回手。
我的表情可能太过失落,苗苗低下头,说了一句抱歉。
我一时心头震颤,心疼极了。他有什么好向我道歉的。
他正忙着适应自己被他人恣意操控的新体质,我又怎么好拖他后腿,求他如常待我。
我心里后悔,觉着自己小题大作,可还来不及宽慰他,苗苗因为开口说了话而再也压抑不住喘息。他懊恼地咬紧牙,嚥下那彷彿明火灼烧荷花般、让人难为情的声响。我不忍心再拖住他,轻推他一把,说了声,快去吧,并拚命摆出安抚的笑容。他也努力朝我微笑。
「我陪你,你不用怕。」我又说。我知道我们现在的笑容都难看极了。
*
据闻潮期中的地坤香气袭人、引人迷醉,师父师兄知道苗苗定再次入关,也松了口气。
还未晋金丹期而什么都闻不见的我,并不受到影响,对此,我委实深感一言难尽──太好了,自己能是在这种时候继续陪伴苗苗的无害之人;太没用了,修为如此低微,过去竟还不曾感到羞耻,如今才懊悔若自己能更强一点、一开始就把锦槐赶跑,那这一切也许都不会发生。
我既气自己,又怨所有居心不良的天乾,更恨天道无端施加予苗苗的择炼。
事已至此才总算明白何谓天道无情。
修仙求道,即便应该顺应天理,此刻我却无论如何不愿轻易低头。我觉得那会是对苗苗的一种背叛。
而天道难以捉摸,在我叛逆心起时,不仅没有惩以天雷,反而让我在书阁翻箱倒柜时找到一笔丹方──地坤服用此丹后能有效遏止自身香息,不仅不再受到天乾的影响,甚至可以自在得犹如一般常人。
这就是我们迫切所需的万灵丹!
我激动得心神激盪,挽着袖子就想立地替苗苗炼出取之不尽的分量。
丹方上大部分的材料都不难取得,棘手的部分在于:必须在满月夜将主药的歛神草细细捣碎,充分揉合纯净的月光后才能入药,炼丹时不仅需要将丹炉置于山风之中并保持炉火不灭,同时还必须时刻煨以炼丹者的意念,如此三天三夜,方能炼成。
我从未炼过这种丹,满月的日子也稍纵即逝,若是一次没炼好,得等足足一个月才能再次尝试;全程屏气凝神数日不中断,对我而言也有不小的挑战性。可是……就算必须连续焚烧心神七七四十九天,我也要奋力一试。
今日正是满月夜。
我拔秃自己长久细心照料的灵草田,搜刮了师门里所有的丹炉,在师父师兄的祝福下,隻身待在灵气最丰裕、地势也最高耸的宗门主峰。
我原本并不想离开苗苗在的洞穴处,但那里能收集到的月光混满树影与石翳,捣碎的歛神草一入炉就糊成一团,根本不能用,不得已之下,只好另择他处炼丹。师父师兄主动提议要帮忙一起炼,但我毕竟比他们都更擅长一点,为了不浪费材料,最后还是决定由我独自动手。
师父御剑将我送上山,在此处,我能尽可能地接近天边月、山嵐风,连云气都唾手可得。纵然人不杰,地肯定是灵的,若是成功的机率也能提升,那就太好了。
我没有把握一炉就能炼成,如果失败了,也没有时间重炼,因此决意以量制胜,一口气炼製尽可能多的丹药。
将好几个炉子在身边摆好后,我对天一拜,全神贯注地开始炼药。
捣鼓药草,不可能不脏手,指甲缝里尽是洗不净的草汁,在所难免。
草药与丹材,不见得皆是唾手可及之物,千辛万苦收集好材料后,炼出废品也所在多有。
药材入炉后不能撒手不管,如何顺应材料给予徐火或烈焰,看的就是丹师的功力与直觉。
作为一个水土灵根丹修,我一直以来都有些随波逐流。
我拥有被称许过的「丹修应有的天性」──隐忍、耐心、稳重、不争──诸如此类。枯燥的炼药时间于我而言确实毫不艰苦,捧着炉子感受丹药缓缓长成时,也不曾感到疲倦,我是真的喜欢这种平静的、让时光缓缓带来结果的等候;可是另一方面而言,这种个性其实也是对他人的无所谓。这或许,便是我的傲慢。
性格相对急躁的苗苗常常拉着我,坐在他的湖边为我细细静手;我种不出的珍贵药材,多半是苗苗特意出外觅来的;我闷头抱着炉子炼药而被笑是孵蛋的老母鸡时,苗苗会将那些人揪来爆打一顿,并押着他们学鸡叫、向我道歉;等待药成的光阴虽漫长,有他陪伴,一点也不难熬,即使他不在,想像着能送给他我亲手炼的药、为他的修行添增少许助力,我便相当满足。
当初选择拜门修仙,求的只是一个不饿死;我不过是为了与苗苗在一起更久更久一点。
若我真有所谓炼丹的天赋,天道哪,求您吧,务必让我将这炉救命药炼成。
我实在是、实在是不捨得见他煎熬。
他是世上最珍贵而可爱的亭亭立荷,我不能坐视他蒙尘。
我愿成为他的沃壤,助他恣意于天地之间,作一柄谁也握不住的瀟洒的剑。
──他是,我的苗苗啊。
我勉力支撑到了第三个夜晚,寂静的月光暴雨般洒落在我身上,强劲的山风吹得精疲力尽的我几乎瘫倒,包覆丹炉的火与思念也险些被这强风打散,我忍住喉中的一口血,将几个炉子都护入怀中。
……时辰到。
我扭头将血吐在袖上,迫不及待地开炉。
霎时间,风云变幻,皎月如掩,一簇又一簇浓紫近黑的雷云汹汹飞涌而来。
修行近百年,这是我第一次遭遇劫云。我的修为尚不足以晋升金丹,且原地踏步许久,不太可能光是炼几炉药就忽然突破了,这云想必是炉中丹药招来的。我听说若有神兵仙器灵株出世,必要经受过千锤百鍊的雷殛,如今这恶云看似不详,是否意味着,我怀中的丹药们能与那些传奇逸品相比?
既然如此,说不定苗苗服用后便能一劳永逸呢!
我欣喜若狂,却在转瞬间万念俱灰。
……我已是油尽灯枯的状态了,如何能熬过这些?然而若不熬过雷击,又如何能将丹药交给苗苗。
我深吸一口气,握紧拳,沾满草汁的指甲深深陷入掌心,戳出满手血。
「你来吧!我──不──怕──你──」我朝天咆啸,目眦尽裂。
惊天雷光轰隆一闪,炸亮了半边天,朝我当头劈下,我咬着牙,以筑基期的脆弱身躯硬扛一道比一道暴虐的天雷。
*
在肉体消散的前一刻,我想起苗苗被潮期烘得红艷、泫然欲泣却又决绝的神情。
我以竹马自居,厚着脸皮伴在他身侧,害得他时不时得替我出头,尊严低到土里的那日,我也不曾想过放开他。我总以为能提供给他自己炼好的丹药、为他补补衣、替他梳发、绑上他最喜欢的那条发带、时不时拉拉手,就能心满意足。
其实都是自欺欺人。
我若真如他人所言,是温和而克制的个性,那也不过是一种畏怯及优柔寡断。我喜欢苗苗喜欢得不得了,长久下来的自欺欺人在意识到真的会失去他时、在他展露出我所不敢欲想的模样时,才被雷劈醒般让我顿悟过来。
我对他的竹马之情,原来早已变质,而我这么傻,竟从来未曾发觉。
……可惜蹉磨至今,这份迟来的醒悟也只能陪我入土。
一股酸涩的、懊恼的、熊熊燃烧的悔意自心口汹涌而出。
我发出不甘的哀鸣。
丹炉们被雷光或者其他的什么激出共鸣,嗡嗡颤动不已,我精疲力尽,徒劳地想将他们揽入怀中护好,却反而被震出最后一抹真气。
护持的法阵因我后继无力,再无法提供防护,我仰头看着直直劈来的雷光,闭上双眼,趁那真气彻底消散前,引导着它,将它细细绕在圆润的丹药上。微薄的生机似水,包拢着灰绿色的丹丸,彷彿降于旱原的最后一场雨。
……倘若我当真身死,至少,留下它吧。
识海浮浮沉沉在晦暗的虚空之中,我梦囈似地祈求。
紧接着天雷毫不留情,彻底击碎了我。我所拥有的记忆宛如被打碎的浪花,纷落散乱;一百年份的记忆碎片分明是捞不住的,却偏偏在一片朦胧的识海中,宛如晨露一般微微反射着光。
光是哪里来的呢?
对我而言,所谓的光是──
细如蛛丝的执念吊着我,不肯消亡于这有苗苗在的人间。自那难以言喻的光的尽头,我碰触到了一股暖意,本已被雷劈毁的肉体以此腹中暖意为中心,缓缓延伸到了四肢百骸,直到指尖也重新长成。
我跪在地上,神色恍惚,还没釐清楚发生了什么事,举目只见一地丹炉都被雷光劈成碎铁。
山风乍起,丹丸的残渣转瞬间便无影无踪。
我惶惶不已,不敢置信,几乎要停止呼吸。